第一百四十六章 古谣-《雪中悍刀行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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幽州射流郡以北地带,不知经过几百还是数千年的流水侵蚀,地面支离破碎,沟壑交错,突兀出一座座大小各异的塬墚。一名肌肤黝黑五短身材的年轻剑士站在视野开阔的平顶条状大墚上,他正在用手臂去擦拭那柄自出炉后便从来没有过剑鞘的长剑,剑名就叫无鞘。北莽有好刀无名剑,北莽江湖无剑客,这些都是北莽离阳公认的,虽然剑气近是世间屈指可数的剑道宗师,那柄定风波更是在剑谱榜上有名的重器,但那个离阳江湖还是觉得北莽无剑,还说再给北莽一百年,照样无剑。
他对于这种事情,比起特意改了名字寓意要为北莽剑道青黄相接的剑气近,要淡然许多,对他而言,练好自己的剑比什么都强,而且练剑就是练剑,至于什么6地神仙什么天下第一,需要多想吗?所以他从不去浪费精力去思考“剑”以外的事情。他手中这把无鞘是一柄新剑,没有历史也没有传承,铸造材质和铸剑师的手艺,都不算太差,只是比起那些榜上那些连名字都取得极有意思的名剑,肯定相差甚远,没有十万,八千里的差距多半是有的。但是当年领着他走上练剑道路的男人,那个从不愿承认是他师父的家伙,离别前帮他付了铸剑的银钱后,对他说了好些婆妈絮叨至极的“遗言”,就像一个垂死之人愣是吊着那口气死活不咽下去,熬了几天几夜,估计那病床前再孝顺的晚辈也会受不了的。
“一把剑,趁手就行,趁手了就能称心,连佩剑都换来换去的剑士,练不出好的剑法,当然,你可能会问一把剑断了不得换剑吗,错啦,不信?你看那离阳李淳罡不就只有一把木马牛吗,人家都能剑开天门了,你跟他学能有错?不能吧?”
“我虽不练剑,但我觉得剑士相剑挑剑,就跟男人找媳妇一样,一见钟情最重要,钟情之后再不移情。你啊,赶紧多看几眼你手中的剑,花了我好几十两银子啊,你这个穷小子还敢不一见钟情?有本事你摇个头试试看,看我不打断你手脚,这点眼力劲都没有,还练个屁的剑!白瞎了我几十两银子。”“看你表情好像很不舍得我走?咦?你小子这到底是点头还是摇头?你娘的,不想我走,你好歹身手揣点银子行不行,几颗铜板也行啊。哦,敢情是想跟我讨几本剑谱秘笈,不好意思开口?实话告诉你,没有!小子,最后送你一句话,记住,别以为不收你钱就不当回事,练武,不管是练剑还是练剑,两个字说破一切道理,离谱!不懂吧,这两字够你琢磨个十年了。谁让你悟性差,比我年轻时候是要差,否则我早就收你做徒弟了。既然悟性差,就别怨我小气,要怨就怨你爹娘去。”“话就说这么多,既然我在北莽找不着媳妇,那就去离阳找。咱俩啊,以后就争取别见了,我怕到时候心疼剑钱,后悔今天帮你结账。”
当时旁边那位铸剑师气得脸色铁青,小穷光蛋不去说,你这大穷光蛋才真是你娘的,十一两银子说成几十两也就罢了,还想凑个整数只付十两?就这么号人物,就在老子这剑铺把天都给吹破了,还误人子弟教别人“离谱”?你本人就是最大的离谱!然后脾气暴躁的铸剑师终于忍无可忍,当场就开骂了,“就你能在咱们北莽找着媳妇才奇了怪了,赶紧滚去离阳那边祸害别人家女子吧,那才真是谢天谢地了!”
年轻剑士停下擦拭剑身的动作,眺望远方,嘴角有些笑意。当年那位名不见经传的铸剑师如果知道那个家伙的身份,估计打死他都不敢那么骂人。
如今的拓拔菩萨在成为北莽第一人后,始终被认为不敌王仙芝,不管拓拔菩萨这些年境界修为如何稳固攀升,都没能改变这个事实。
但是在拓拔菩萨之前的那位前任北莽第一高手,在他莫名其妙消失之前,北莽上下都坚信,当时的他完全可以与离阳王仙芝酣畅死战!
这个被誉为大草原上千年一出的天才,就是呼延大观。他一人即一宗门。
而他这个没能成为呼延大观徒弟的剑客,就是铁木迭儿。他的祖辈,曾是草原上飞得最高的那头雄鹰,甚至在中原的天空肆意翱翔。
铁木迭儿本来不是一个会追忆或者说怀念什么的人,他有种直觉,自己这次多半是回不到草原了。
他对北莽这个“王朝”没什么感觉,草原儿郎大多如此,一顶帐篷就是一个家,一个姓氏就是部落。他之所以趟浑水,正是北莽王庭拿他所在的部落威胁。
当时十人联手截杀那姓燕的北凉大将军,铁骑儿和口渴儿先死,提兵山斡亦剌被那位小念头率先舍弃,死于某个关隘,后来七人再度陷入死局,总是埋怨喝不着酒的阿合马大笑着赴死了。后来他们差一点就在大乐府的带领下成功脱离险境,可惜被一群据说是练气士的人物现了踪迹,两个在北莽江湖成名已久的高手也死了,铁木迭儿甚至到现在还不知道他们的名字,只记得两人都用刀,其中一个还帮他挡了那北凉高手一枪。如今,就只剩下他铁木迭儿,大乐府先生,总遮住半张脸的公主坟小念头,还有那位鬓角鲜花早已丢失的阴沉老妇人。
这场本该是一群人围殴一人的大好局面,为什么会输得这么惨,大乐府先生在逃亡途中说了许多道理,铁木迭儿都给忘了。反正只知道他们尝试了无数种方法,一开始是四散逃窜,后来是竭力围攻,再后来是各种花样百出的埋伏截杀,到头来,都没用。从头到尾,那个实力强大到让铁木迭儿都感到恐怖的北凉男子,都在用一种方法追杀他们,谁站在了最北的位置上,他就盯住谁杀,而且杀得一点都不急。从来都是只出一枪,在这之前,对手大可以施展生平所长。若是谁脚下的位置更北,他就会毫不犹豫转移目标。
一般来说,像到了十人这种境界的武道宗师,体力脚力都极强,铁了心要逃跑,相同境界的敌人哪怕技高一筹,想要杀死对手并不容易,需要长时间接连不断的鏖战。但问题在于那个只提了一杆普通铁枪的家伙,每次杀人都只需要一枪,这比什么都致命。他在出枪前,就靠着强健无匹的体魄跟他们耗,要么躲闪,要么来不及躲闪便硬碰硬的力扛。正是亲身领教过这人的可怕,铁木迭儿才明白为什么经常听人说世上高手只分两种,一种是王仙芝,一种是由拓拔菩萨领头的所有天下武人。
铁木迭儿咧嘴一笑,那个说要去离阳找媳妇的男人,在当今天下,大概他和拓拔菩萨,加上那位北凉王,能算是一种武人,然后他铁木迭儿在内所有人,都是另外一种。
有个衣襟染有血迹的中年人就蹲在年轻剑客脚边,抓起一小撮泥土放入嘴中,慢慢咀嚼,微笑道:“在想什么开心的事情?我们四条丧家犬,也就只有你能笑得出来了,还这么不勉强。”
铁木迭儿笑道:“想一个男人。”
那吃泥土的儒雅男人打趣道:“铁木迭儿,你这话说得很有深意啊,以前还真没瞧出来。”
铁木迭儿嘿了一声。
那位落拓男子好像也挺有闲情逸致,拽着酸文道:“春,地气通,土苏醒。我嘴里这种黄绵土,属于泥土里的小孩儿,年纪轻着呢。我前几天尝过的那种,就老了。”
虽然不感兴趣,但铁木迭儿还是很认真听着。
男子环视四周,笑意温醇,神秘兮兮低声道:“既然站在了这里,那你就有机会能活。我们三个,就难喽。”
一位身形伛偻的老妇人阴阳怪气道:“大乐府,你的心情也不差嘛,还能跟铁木迭儿在这儿聊天打屁,咱们那位小念头可是豁出性命去,才帮咱们赢取这点宝贵的喘气时间。”
正是棋剑乐府大先生的男人笑道:“一寸光阴一寸金,光阴这东西,其实什么时候都值钱的。当然,现在就更值钱了。咱们四个的脑袋加起来,应该勉强能值上个一万骑军。粗略折算,以一万骑的十年沙场寿命为准,那就是……”
他突然站起身,正色道:“来了。”
铁木迭儿握紧手中无鞘,沉声道:“我这一剑,一定能比先前那座关口更快。”
老妪冷笑道:“有剑仙一剑的风采又如何了,只要杀不死徐偃兵,咱们今天肯定又得搭上一条命。”
大乐府拍了拍年轻剑客的肩膀,“剑,越来越快,哪怕是后一剑快过前一剑,只有一丝一毫,也是大好事。铁木迭儿,要信任自己,和你的剑!”
年轻人点了点头。
黝黑的脸庞,耀眼的阳光。
这让大乐府的沉重心情也好了几分,望向那四人中年纪最大也最怕死的老妇人,神情淡然道:“这次我留下。”
老妇人非但没有领情,反而尖酸刻薄道:“也该轮到你们棋剑乐府了!”
大乐府一笑置之。
约莫半里外,两道身形不断交错,向铁木迭儿这座大墚“缓缓”而来。
老妪眯眼望去,面沉如水。
大乐府却没有去看那场厮杀,抖了抖袖口,盘腿而坐。
白衫长裙女子像一只白蝶在黄沙高坡上翩翩起舞,飘渺灵动。
这位绰号半面妆的小念头与那姓徐的家伙贴身搏杀。
她脚尖一点,身体一旋,五指如钩,抓向那徐偃兵的头颅,后者身躯随之后仰,脸庞上方几寸处堪堪被那只纤纤玉手划过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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