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第一百回】韩爱姐路遇二捣鬼 普静师幻度孝哥儿 (韩爱姐湖州寻父 普静师荐拔群冤)-《秋水堂论金瓶梅》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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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《金瓶梅》是一部秋天的书。秋天是万物凋零的季节,却也是万物成熟丰美的季节。《金瓶梅》既描写秋天所象征的死亡、腐败、分离、凋丧,也描写成年人的欲望、繁难、烦恼、需求;它不回避红尘世界令人发指的丑恶,也毫不隐讳地赞美它令人销魂的魅力。一切以正面、反面来区分其中人物的努力都是徒劳的,《金瓶梅》写的,只是“人”而已。

    那天晚上,在永福寺里,佛前烧着一炉香,点着一大盏琉璃海灯。三更时,便是佛前海灯也昏暗不明:这正是人世苦海的象征。《金瓶梅》是一部何等喧嚣的书,然而此时人烟寂静,万籁无声。《金瓶梅》是一部何等犀利无情的书,然而此时普静和尚发慈悲心,施广惠力,荐拔幽怨的魂灵。另一方面,月娘“睡得正熟”,梦见云理守杀死了吴二舅、玳安与孝哥,逼迫她成亲。当她因为孝哥的鲜血而大叫一声醒来,发现却是“南柯一梦”。普静和尚在禅床上高叫:“那吴氏娘子,你如今可醒悟得了么?”

    普静用禅杖向沉睡的孝哥头上一点,却是“西门庆项戴沉枷,腰系铁索”。绣像本评点者在此问道:“往沈通家为次子者是谁?”——然而一部《金瓶梅》,通是捣鬼、胡诌、小说而已,如果这么认真起来,是不是都好像那摇扇看电视的男子、妇女们,时而用扇子指点着屏幕,大叫“你怎么那么傻”呢。

    “良久,孝哥儿醒了”,张竹坡评道:“安得天下为人子者,皆有醒了之日哉。”张竹坡念念不忘他的“苦孝说”,其实这句话,就好像普静和尚问月娘的话,哪里局限于人子,而是作者以一部极是声色红尘的书,唤醒那沉迷于声色红尘的人而已。

    月娘虽然不好色,但一生最好的是财物,最关心追求的便是后嗣,但是在最后一回,唯一的儿子被幻化而去,平时吝啬保守的家业反由玳安承继,月娘所有的,只是一个长寿和善终,但是夫死子亡,感情没有寄托,生活终无意趣。作者对那些淫荡贪婪的和尚姑子深恶痛绝,也并不喜欢月娘平时烧香拜佛而不能理解佛经真谛的愚昧,因此当作者说月娘的结局“皆平日好善看经之报”——这个报,应该理解为善报,还是恶报,抑或是“难言也”?实在耐人寻思。

    月娘不是一个可爱的人物。但是,作者对这样一个人物,也还是有深深的慈悲。这种慈悲,并不表现在月娘的结局里(因为月娘的结局实在是模棱的),而表现在月娘不舍得孝哥出家的哀哀大哭中。我们记得王六儿在离开爱姐时,“哭了一场又一场”的深切悲伤,以及那一句“做父母的,只得依他”,有着身为父母对儿女的怎样无奈的爱与悲哀。

    当我们能够同情韩道国与王六儿的时候,我们也就能够同情月娘——一个贪心的、小器的女人,在失去她的爱子的时候,是怎样因为白白“生受养他一场”而恸哭。作者把一个他可以写得如此不可爱的女人,写得如此令人哀怜,这正是《金瓶梅》最大的特色,我相信,这也是金瓶作者最希望他的读者领悟的地方。

    最后,且让我们再一次对比一下绣像本与词话本。就比较一下第一百回的卷首诗。先看词话本的:

    人生切莫将英雄,术业精粗自不同。

    猛虎尚然遭恶兽,毒蛇犹自怕蜈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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