五、信仰-《浮生一世,忽然而已》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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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“我活着而不去努力工作,生命就没有了意义。”——靳先生

    (1)

    白色的灯光,白色的墙面,白色的病床,在这白色的世界里,窗外的午夜愈加漆黑。

    我揉揉微痛的额头,放下手中的病历本,看一眼墙壁上指向一点的时钟,目光数不清第几次落在被画了红色圆圈的台历上,十月二十五日。刚好是三年前的今天,我决定留在肿瘤科工作。

    三年,一千零九十五天,守着“三年之约”等待时,总以为很长很长,蓦然回首,才发现三年也不过是刹那之间。

    我扯下昨天的日历,把“昨日”揉成了一团,丢进了垃圾桶,走出医生值班室。

    凌晨时分,寂静无声的走廊格外安静,我极力放慢脚步,走到517病房的门外。透过通透的玻璃窗,我毫无意外地看见本该熟睡的靳先生端坐在病床上,膝盖上放着笔记本电脑。

    工作中的靳先生,眼中总是闪烁着清亮的光芒,清瘦斯文的面庞透着一股近乎执拗的刚强。

    靳先生叫靳栎,今年四十九岁,癌症的病史已有五年多了。这五年里,他一直在积极地治疗,经历了两次手术,十几次化疗,癌细胞非但没有控制,反而不断扩散,但他从未放弃治疗,一直在与病魔抗争。如今,他身上的癌细胞从肠扩散到肺,又扩散到肝脏。现在,癌细胞已经侵蚀了他身体的大部分器官,任何治疗都无法挽救他的生命,不过是勉强延长他承受疼痛的时间。

    他告诉我:不畏惧死亡,也能忍受疼痛,只希望我能帮他多争取些时间,哪怕一天,一个小时,一分钟,对他都是宝贵的。而这些时间之所以宝贵,是因为他要工作,做更多的工作……

    与靳先生相识多年,我深知他的固执,可作为一个医生,我不得不走进病房,提醒他:“靳先生,您明天上午还要继续做化疗。现在已经十二点半了,这个时间,您需要睡眠。”

    “我刚刚睡醒了,发个邮件,很快就睡了。”他对我笑笑,笑容被笔记本上的柔光映照得有些暖意,每次看见他,我总会想起我的父亲,因而语气中不由自主多了几分晚辈的恭谨。

    “好,那您发吧,我给您十分钟时间。”我站在他身侧,看着手表,等待。

    看出我要等他老老实实睡觉才肯走,靳先生也不多言,加快速度以英文回复邮件。他回复的英文都是专业术语,我没有读懂,但看那大段的篇幅,他显然不是刚刚睡醒。

    我不由得想起前几天我和靳先生的太太聊天,我对她说:“靳先生这样的身体状况,能活了五年,是个奇迹了。”

    靳太太说:“支撑着他与病魔抗争了五年的力量是——他的信仰!”

    “信仰”这个词,我好像很久没有人提起过,以至于都快忘记这个词的含义了。听靳太太提到这个词,我特意去查了一下字典,“信仰”这两个字的释义是:“一种强烈的信念,一种固执的坚守。”

    我觉得,这个词倒真是最能诠释靳先生的。如果不是一种固执的坚守,一种强烈的信念,他怎么会撑着大部分器官已经衰竭的残躯,熬夜工作。

    十分钟到了,靳先生准时关闭了电脑,躺在病床上。我为他关了灯,最后在黑暗中看一眼他安然的面容,心中深深叹息,真希望我的竭尽所能还能帮他多争取几个这样的不眠之夜。

    走出病房,我没有回医生值班室,而是转过走廊,走进安全出口的楼梯间。

    如我所料,一个形销骨立却依旧美丽优雅的女人坐在台阶上,脸上泪痕斑斑,手中握着手机,却没有给任何人打电话或者发消息。她是靳先生的太太。

    自从靳先生三年前来医院治疗,我没有见过他的任何一位亲人、朋友、同事来探望他,甚至,他的孩子也从未露出过一片衣角。每一次靳先生住院,只有靳太太陪伴他。

    起初,我以为靳先生可能是个很孤僻的人,不善与人相处,所以没有往来亲密的亲朋好友。后来靳太太告诉我,靳先生对身边的亲朋好友们都隐瞒了病情,包括他的儿子。因为他不愿看到身边的人因他的病情而难过,更不愿意别人把他当一个病人一样关照。

    在他最后的时间里,他只想做个平常人——像平常人一样工作、生活。

    即将失去深爱的丈夫,那种痛必定刻骨,而靳太太不得不一个人承受,即便对自己的儿子,也守口如瓶。

    很多次,我听见她的儿子打来电话,心情愉悦地问着她的境况,她总是悄悄擦干眼泪,以愉悦的声音告诉儿子:“我很好,只是工作有些忙,你爸爸工作也忙……他出差了,出差一周了……我还有事,有空再聊吧。”

    说完,她便匆匆挂断电话,生怕儿子听出异样。

    我曾听闻过很多轰轰烈烈的爱情,有些人为了深爱的人,肝肠寸断,以泪洗面,有些人为了和深爱的人在一起,不顾一切,甚至不惜放弃生命。而靳太太对靳先生的爱却是截然不同的。

    靳先生不顾自己的身体,近乎痴狂地工作,她从未阻拦过,只在心疼得忍无可忍时,软声劝上几句罢了。

    他拼命工作,她便由着他为了工作透支身体,让病魔一点点侵蚀他。他不想其他人知道他的病情,她便独自一个人承担起照顾他的责任,尽心尽力地照顾他,所有的悲伤,不舍,她从不找人倾诉,一个人默默咽下。

    只为了顺着他的心意……

    这种爱是无言的,隐忍的,沉痛的,也是最坚定的。

    靳太太照顾他很辛苦,心理又承受着极大的痛苦,以至昼夜难眠,脸上难掩困顿疲惫之色。但只要坐在靳先生面前,她会立刻展露出温柔和煦的笑容,问他说:“今天身体好些了吗?想吃点什么?”

    靳先生看见妻子出现,无论经历了多么痛苦的化疗过程,都会努力笑着,回答她:“什么都行,只要不麻烦就好。”

    每当看见他们相视微笑,我总会忘记身边浓浓的消毒水味道,忘记了一天的劳累,甚至忘记了死亡与离别的忧愁。

    我想,能让靳先生与病魔抗争五年的,除了他的信仰,还有这一份心灵深处的温柔。

    (2)

    我去办公室,用一次性水杯倒了一杯热水,走到楼梯间。

    “陈阿姨,”我坐在她身边,将手中的热水递给她。

    她接过水杯,说了声:“谢谢!”

    “需要我做什么吗?”我轻声问她。

    喝了一口水,她忽然停下来,转过头问我:“薄医生,老靳说他明天下午要去北京出差,我担心他的身体撑不住,你能给他开点药吗?”

    “明天下午?出差?”我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,“他明天上午还要做化疗。”

    “他想做完化疗就出差。”

    “什么!?”我想都没想便一口拒绝,“他绝对不能去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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