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四章 瞬息光阴-《许你一世温柔:叶落无心作品精选集》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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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宇文楚天走了,消失得无声无息。每次经过墨竹园,浣沙总是会下意识地向竹林深处望一眼,碧叶轻拂,清香悠远,石桌上还摆放着那套冰玉茶具,而晨曦下穿梭于林间的清逸人影却再不见了。思及此,她的心中忽觉孤冷,仿佛这世间只剩她孤独一人,无处安身。

    她自嘲地笑笑,怎么会孤独一人呢?就算萧潜被她硬生生地推开,就算宇文楚天来去无踪,就算曾让她深爱又对她始乱终弃的男人不知身在何处,她也还有疼她的娘亲,还有可爱的妹妹,这就足够了。

    想起浣泠,浣沙即刻转向她的闺房,她还是没在房里,侍女秀烟支支吾吾,想来浣泠一定又去找宇文楚天了。这些日子,浣泠经常偷偷溜出去,回来时满脸失魂落魄,独自坐在房里,双目长时间直视着一个位置。她真希望浣泠能像以前一样任性而为,哪怕是又哭又闹,也好过她平静地坐着,一句话都不肯说。

    她苦口婆心地劝过,可感情的结向来最是难解的,别人的劝慰不过是绕耳的风声罢了。

    从浣泠的闺房返回,兰夫人脚步匆匆迎面而来,见了她开口便道:“萧潜走了,皇上令他速返河阴,守住要塞,今日出发。”

    “哦。”她轻淡地应了一句,“回军营也好,那里有许多军机大事等着他决断,他忙起来便会容易忘记一些不愉快的事。”

    “沙儿,你何苦这样苦着自己?”

    “是我种下的因,我就该承受这样的果。”

    “可是萧潜他……”

    “娘,浣泠又不知去了哪里,您还是派人去找找她吧,我看她这几日心神不宁,我有些担心她。”

    提起浣泠,兰夫人更是忧虑重重,见浣沙心意已决,怎么都无益,她只好叫人去备了马车,亲自出去,除了找浣泠,也想找人来劝劝浣沙——浣沙这么执拗的性子她别无他法,或许有人会有办法。

    过了午后,外面下起了绵绵秋雨,浣沙坐在池边的亭子里弹着古琴。一身淡衣素衫,三千青丝柔柔垂下,雨中氤氲着的雾气,让她整个人显得淡淡的。

    雨声错乱,琴声凌乱,池水也被涟漪搅浑。她承认,她有些挂念萧潜,而那种挂念更多的是担忧,是愧疚,是她深觉自己终究是辜负了这么好的男子。

    蓦然,琴弦在她指间断了,天籁之音在雨中戛然而止。一只手突然伸过来,带着熟悉的温度捉住了她的手。她猛然抬头,看见被雨水淋得浑身湿透的宇文楚天。

    细密的雨滴顺着他的脸无声滴落,浓密的睫毛沾染了湿气显得更加黑亮,那双黑瞳凝视着她,似乎要把她牢牢地刻在他的眼里。

    “宇文楚天?”这一瞬间她是欢喜的,真真切切的欢喜,“你不是走了吗,怎么又回来了?”

    “你这个样子,我就是死也不会瞑目!”

    如烟如雾的大雨里,她清晰地看到他眼底的痛苦,很深,如同蕴藏了千年万年一般的深沉。

    “走,跟我走。”他不由分说地将身上的墨色披风裹到了她身上,为她系好领口的缎带,扯着她走向大门。

    “你要带我去哪儿?”

    “去见你想见的人。”

    来不及深思他的话,她忽觉身子一轻,不知怎么人已被他抱起,飞出庭院,落在飞驰而来的马背上。他从背后抱紧欲挣扎的她,策马飞驰,雨水在马蹄下飞溅……

    不知奔跑了多久,不知飞越了几座高山,她终于看到了浩荡的军粮长队,最前方依旧是那个最威武英挺的将领。

    “去吧。”宇文楚天抱着她下马,“去告诉他,你会等他回来。”

    “我不去。”她态度坚决。

    他比她更坚决,甚至用力拖着她向前走。见她固执地用尽全力挣扎,他终于不再淡然,抓着她的手臂大声道:“你要我怎么说你才明白,一个男人若是真心对你,他不会在意你是不是清白之身!”

    “怎么可能不在意?宇文楚天,换作是你,你能不在乎吗?你不想知道我曾经委身过什么样的男人,曾经与别的男人有过怎么样的海誓山盟,才会愿意为他怀了骨肉,为他摔得骨骼尽碎?”

    他避开她直视的目光,哑声道:“我不想知道!既然你已经忘了,那段过去与你再无关系,你已经重新开始了一段人生,也应该重新开始一段感情。”

    “可是我想知道!我想知道我为何记得很多事,唯独不记得他,我想知道他究竟是谁,是个什么样的人……”她的声音颤抖如雨中凌乱的树叶,却丝毫不犹豫,“而且,我忘记了,不代表他也忘了。若是我嫁给萧潜以后,他突然找来,把我们过去的不堪之事全都公之于世,萧潜如何面对我?萧家又如何自处?”

    “他不会的。”

    她一惊:“你怎知他不会?”

    “……他要想找你,早就来了,不会等到今日。”

    “也许他只是还没找到我呢?”

    “……”

    “你别再劝我了,我心意已决,在我没有想起他是谁之前,我没有资格接受萧潜的感情,也没有办法接受。”

    “如果你想起了,就可以接受他吗?”

    “也许吧。”

    他缓缓松开了手。

    带着浩浩荡荡的千军万马,萧潜走了,消失在她视线的尽头。她站在山顶,遥望边关,千里迢迢,远山重重。

    她对着远方,大喊:“萧潜,你一定要好好活着!好好活着!”

    回答她的只有宇文楚天无奈的轻叹。

    她回头,对他笑笑,笑容比雨雾迷蒙:“我们回去吧。”

    回程时,天色已晚,骏马穿梭在树林间。她虽穿着他的披风,雨滴还是顺着身体滑落,冰凉而清透。疾风一过,寒意顿时从湿透的衣衫沁入骨缝。

    浣沙刚想用手揉搓轻颤的双臂,便感觉到一双有力的手臂将她整个人圈入一个温热的怀抱。隔着湿透的衣衫,肌肤贴在一起,有种异样的温度在身体里升腾,彻底驱走她身上的寒意。

    “还冷吗?”

    熟悉的感觉,熟悉的气息,就像几日前的梦境一样,让她有种深陷梦幻的迷恋。可她不敢有丝毫贪恋,不着痕迹地退出他的怀抱。

    “不冷。”

    他便没再逾越,正襟危坐于马背,然马背的每一下颠簸,他们还是无可避免地靠近。

    为了打破尴尬的情形,她问:“你医术高明,你可有办法帮我恢复记忆吗?”

    “那要看你为何失去记忆。若是因为外伤致脑部受损,待伤势复原,记忆便可恢复,若是因为药物之毒所致,只需用解药解毒便可,但若是你自己不愿意想起那段过去,我也无法帮你。”

    她抬眼看着他低垂的脸,晶莹的雨滴流过他飘忽的眼,让他看来那么温润,又那么亲近。

    “抱紧我!”他的手臂猛然缩紧,大声叫道。

    她一惊,只听风声鹤唳,无数支飞箭射向他们,快得划破雨丝。箭头透着冰蓝的光,看似矫健的骏马,中箭便会令人口吐鲜血,倒地不起!

    宇文楚天抱着她飞身跳起,在空中旋转时接住几支铁箭,反手掷了回去。伴随着濒临死亡的惨叫声,几个黑衣蒙面杀手从树上跌下来,再没动一下!

    浣沙缩在他怀里,她浑身上下都笼罩在暴戾的剑气里,她紧紧搂着他的腰,她无瑕去看,但耳边金属碰撞的声音、死亡的惨叫声和尸体落地的声音,无一不在告诉她这场厮杀的惨烈。

    她将护命蛊放在手中,原本想在危急时刻帮他,几个回合之后,她见宇文楚天应对得游刃有余,便将手中的护命蛊放回袖内。今日出门非她本意,所以身上仅带了随身的护命蛊,这蛊虫极难养,她养了三年只养活几只,所以不到万不得已护命之时,她不会用。

    宇文楚天抱着她冲破重围,施展轻功掠上半空之时,四把匕首同时划破雨丝飞向他们,速度快得惊人。

    闪避的反应还没从大脑传到她的四肢,宇文楚天已经用剑击落了四把飞刀,与此同时,他剑锋笔直地刺向飞刀射出的方向。可当他看清手持飞刀的黑衣人的身形时,他的剑忽然顿住,接着剑锋一转,剑光在空中划出一道极美的弧线后,刺向另一个杀手。

    正在他剑锋偏转的一瞬,丛林中又射出一柄飞刀,因为飞刀来自浣沙背后的方向,宇文楚天的视线被遮住,所以没法准确辨别方向和速度,他只能快速抱着她转身,用身体挡住了那把原本飞向她后心的匕首。其实,他不是没有办法打落最后一把飞刀,但他不想赌。就算有万分之一失手的机会,他都不会去用她的生命去赌。

    飞刀穿透他的左肩,没入对面的树干。与此同时,三个杀手手中的利剑分别刺入他的左腹、右肩、右腿。

    眼见又有冷剑随后刺来,浣沙及时放出护命蛊,蛊虫落在杀手的身上,即刻钻入肌肤,冷剑落地,被蛊虫袭击的杀手当即倒地身亡。

    仅剩的两个杀手便不敢轻举妄动。

    “既然来了,为何藏头露尾,不想见到我吗?”宇文楚天冷笑道,即便身受重伤,他依旧挺然而立,搂着浣沙的左手也没有松开。

    雨水更急,打湿了他的全身,滴下鲜红的血水。树丛中的黑衣人终于现身,如同暗夜使者般从天而降,长发飞扬,黛若远山,目似流星,朱唇微微上扬,带着魅惑般的绝艳,好似料峭寒风中的一株傲人雪梅,百花凋零,唯她一枝独秀,刹那芳华。

    女子缓步走近宇文楚天,媚笑道:“你终于出现了,我还以为你打算躲一辈子呢。”

    “我没躲,我只是不愿意见我不想见的人!”“不想见”三个字,他说得格外清晰。

    “哦?”女子挑挑眉,瞥了一眼浣沙,对立于一侧的杀手下令道,“给我杀了这个女人!”

    杀手刚要举剑,宇文楚天立刻将浣沙搂在身后,声音满是阴森的杀气:“你敢动她一下试试看!”

    女子干笑了两声:“你内力受损,又中了曼陀罗的毒,我看你自身都难保了,还有力气保护她吗?”

    “那你就试试看。”

    “还用试吗?我要杀你易如反掌。”

    “你不会杀我。”宇文楚天勾唇一笑,那一笑当真是魅惑众生,即使他全身被雨水打湿,“你舍不得杀我。”

    女子也笑了,倾身俯于他耳畔,双手搭在他肩上,眼波流转,媚声如骨:“宇文楚天,你还是这么懂我。那你再猜猜,我现在想做什么?”

    “想我不要忘了,这世上还有个女子叫——孟漫。”

    孟漫!浣沙讶然看向那女子,原来她就是孟漫,宇文楚天人尽皆知的红颜知己,可这段相爱相杀的戏码,又是何缘由?

    孟漫咯咯笑起来,声音越加媚得酥骨:“你知道就好。所以,我们应该找个没人的地方好好……聊聊。”

    “好,不过我需要好好休养,等我养好了伤再聊吧。”

    孟漫嘲弄地牵牵嘴角:“做了宣国的王爷就是不一样,架子真大。好吧,三年我都等了,也不在乎多等几日。等你的伤养好,再来找我吧,你知道在哪儿能找到我。”

    “嗯。”

    “可别让我等太久。”

    留下一句意味深长的交代,孟漫带着手下离开,不见踪影,宇文楚天才抚着肩上的伤口,靠在树干上,陷入昏迷。她屈膝半跪在他身前,指尖拂过他被血浸透的伤口。

    她知道眼前的男人是宣国最可怕的敌人,他将毁了她的国,她的家,还有她的爱人。初见时,她曾想过要帮萧潜杀他,却没有机会,如今她只需动动手指就可以杀了他,可她一丝一毫这样的想法都没有,满心满脑只想他能少流点血,少受点痛。

    她一一探视他的伤,一枚飞刀和三处剑伤全是贯穿身体,上面还淬了毒。细嗅毒血的味道,她闻到浅淡异香。

    是曼陀罗!

    她以前在《九黎秘录》中读到过,火莲能解百毒,唯有曼陀罗与之相克,难怪宇文楚天百毒不侵,中了飞刀后便全身僵直,原来他们以曼陀罗对付他。

    好在曼陀罗的毒性虽烈,却只会致人迷幻,不会伤及性命。看宇文楚天的情况,他伤得虽重,但无性命之忧。只要帮他止住血,等曼陀罗的毒退去,他便会没事。

    夜已深沉,雨未停歇。浣沙半背半拖扶着宇文楚天跌跌撞撞地走在泥泞中,鞋子被淤泥卷住,她不管不顾,赤着脚走在混着石砾的淤泥里,任凭脚心被刺得鲜血淋漓。她的衣裙被树枝刮成碎片,手臂和小腿被划出一道道血痕,她一无所觉,加快脚步,只求快些走出树林,寻到一处可以暂时避雨之处。

    不知摔倒了多少次,她总算拖着他找到一处可以避雨的巨石,她将他放在巨石后,抱来树枝为他遮挡风雨,她又在黑暗中摸索着寻找到几株止血的草药,为他处理伤口。

    她以为只要处理好伤口,只要等曼陀罗的毒退去,只要避过这场大雨,他便会没事,可他的身体越来越烫,不断在发抖,他的气息也渐渐散乱……

    他的牙齿紧紧咬着双唇,握紧的双拳青筋毕露,好像在承受着极度的痛楚,而他也在剧痛中清醒过来。

    “你怎么了?”她急切地问,“很痛吗?是因为曼陀罗吗?”

    他睁开眼睛,望了望周围,忽然问:“今天是月圆之夜吗?”

    她举目四望,此时大雨滂沱,别说圆月,月影都不见。她仔细推算了一下日子,道:“今日是十五,本应是月圆之夜。”

    “哦。”他嘴角牵出一丝笑意,沁透着绝望的笑。

    “你到底怎么了?你别吓我!”

    “没事的,是许久未犯的旧疾了,疼一阵子就过去了。”

    “什么旧疾,疼得这么厉害?”

    他摇头,不是不想回答,而是疼痛让他咬紧手臂,再也说不出一句话。而她,只能在雨夜里帮他抵挡风雨,不断地呼唤着他:“宇文楚天,你再忍忍,雨很快就停了,等雨停了,我就带你离开这里。”

    他点头,示意他听到了。

    也不知过了多久,疼痛似乎暂时缓和,他平静下来,虚弱地对她道:“我有几句话想和你说。”

    “你想说什么,说吧,我在听。”

    他轻抚着她的长发,摸索着拭干她脸上的水珠,那不是雨水,因为雨水不是滚烫的,“你答应我,别再去追究过去,过去不管发生过什么,都过去了……忘了,是件好事。”

    “好,我答应你。”

    宇文楚天笑了笑:“以后我不能再守护你了,等萧潜回来,你别再拒绝他,有他在你身边,我才能安心地走。”

    如果他的语气中不是透着生离死别一样的决绝,她会答应,也定会仔细琢磨他这番话的深意,可现在她已经乱了方寸,只知道拼命摇头:“不,我不答应!你不能有事,你要好好活着!”

    “你为什么不能听我劝,我是为了你好。”

    “你要真为我好,就别再说这些话!”

    “我……”又一波的剧痛袭来,他的神智不再清醒,喘息声越来越低弱。可他依然在不停地说话,“不管你……相不相信,我真的从来没喜欢过孟漫,但她对我有情有义,甚至为了救我不顾自己的生死……我不能看着她死而无动于衷。”

    “我相信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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