姻缘树(四)-《不见上仙三百年》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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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他就这么泪汪汪地看向乌行雪和萧复暄。

    乌行雪:“……你十来日不睡觉作甚?”

    李家公子抹着眼泪,说:“哪是我不想睡啊,是根本睡不安生。”

    乌行雪:“为何睡不安生?”

    李家公子道:“有人托梦骂我。”

    乌行雪:“?”

    见恩人满脸困惑,这李家公子也不再乱打哑谜了,细细说道起来。他指了指戏台上翻江倒海的黑色长龙,道:“起因就是我写的这出戏。”

    “二位听说过这戏的来历吧?”

    “听过啊。”乌行雪点了点头,“卧龙县名嘛。”

    李家公子道:“对,这卧龙县名的由来是我少时听来的,后来机缘巧合之下去了一趟南边,走的是水路。有一天夜半醒来,我我从船篷里探了头,迷迷茫茫之下,在海雾里看见了一道黑色长影。”

    乌行雪“哦”了一声,饶有兴味:“那不就同卧龙县当年的蜃楼一样么?”

    李家公子点头:“没错。我料想当年咱们这县城浮现的蜃楼之景,应当就是从南边映照过来的。而我在船上所见的,应当就是真迹了。”

    乌行雪转头看了萧复暄一眼,道:「怪不得说这李家公子一生多奇遇呢,这都能叫他碰见。」

    “这不是福缘么,好事啊。”乌行雪宽慰了一句。

    他想说,你不会见着龙迹也热情似火地扑过去吧?但忍住了没出口。

    李家公子道:“确实是奇遇福缘,这还不止呢。我当初半梦半醒嘛,看到那龙影不敢相信,愣了好半晌。等我拍着脸把自己打清醒了——”

    乌行雪:“……”

    李家公子道:“就发现龙影已经不见了,倒是那海雾里有个人影。”

    “哪样的人影?”

    “没看见脸,只看到模模糊糊的背影。我记得个头很高挑,黑衣黑靴,跟那夜色都快融于一体了。”李家公子比划着,说:“我看见他就那么凭空走在海上,一边走一边将散发束起来。我一眨眼,他就没进雾里,再看不见了。”

    “后来呢?”

    “后来……”李公子讪讪了一瞬,道:“后来我迷迷瞪瞪睡过去,等到第二天日上三竿,才从船篷里醒过来。一时间就分不清前一夜所见是真还是梦了。倘若是真,那便是一生难得一见的谈资。倘若是假,那就纯属白日发梦了,也不好与人乱讲。所以我就写了这出戏文。以卧龙县的县名来由为头,以那海上的黑衣人影为底,然后……”

    然后胡编乱造了一个凄美曲折、比翼双飞的爱情故事。

    乌行雪听到这处,隐隐料到了一点后续:“所以你说那个托梦骂你的人是……”

    李家公子眼泪淌了下来:“就是我在海上见到的那个人。”

    “有好一阵子了。”李家公子声音里带着哭腔,“自打这戏唱到‘美人图’,我就开始夜夜做梦。夜夜梦里都有一个黑衣公子,长得倒是十分俊美,但那脾气……”

    “他在梦里同我说,这戏文一派胡言乌七八糟。还说他脾气坏得很,我如果不是不想活了,就赶紧改了。”

    “可戏文嘛。”李家公子一脸委屈,辩解道:“戏文哪有当真的,本来就是胡说嘛。何况我还给他配了一段良缘……”

    他说着说着,忽然想起面前这两位也被他配过“良缘”,差点把命配进去,又讪讪收了话音。

    “哎不提也罢、不提也罢。”他略过了良缘那段,继续哭诉道:“他还日日在梦里吓唬我。”

    乌行雪:“哦?怎么吓唬的?”

    李家公子:“扮鬼。”

    乌行雪:“?”

    李家公子道:“他经常说着说着话,语气就变得幽幽的,特别虚也特别轻,然后眼里就淌下血泪来。或者猛地拍我一下,我一转头,他咧嘴笑笑,笑得特别邪性,拍我的手说断就断,然后血淋淋地滚到我手里。我……”

    这李家公子毕竟是锦衣玉食长大的,虽然多奇遇,却一贯福大命大,没有真正遭过什么罪。哪里受得了这种场景,更何况还夜夜都是呢……

    于是十来天下来,眼下的乌青就可见一斑了。

    乌行雪觉得那梦里的人还挺有意思,但嘴上还是宽慰了李家公子一句:“兴许再过几日便消停了,不至于真的夜夜来骂你,哪有那副闲心呢。”

    结果李家公子哭得更惨了,一拍大腿道:“有的,他说自己就是世间一闲人。”

    乌行雪:“……”

    灵王大人擅长怂恿别人围着天宿哭,但并不擅长应对别人冲着自己哭。

    他想了想,劝道:“那你就把戏文改了嘛。”

    反正他听稀奇也听得差不多了。

    李家公子道:“晚了,今日这出就是末尾了,马上都要唱完了。”

    他抹了抹眼泪,忧愁道:“倘若这么夜夜相熬,我这寿命得折好几道吧,会不会连而立之年都过不了?”

    乌行雪刚想说“不至于”,就听这李家公子道:“那我四处欠的人情恩情,可就还不完了……”

    乌行雪怔了怔,又默默把话咽了回去。

    他和萧复暄在这江洲城、卧龙县两边往来,听到最多的话便是“李家公子又帮了谁谁一个忙”,“李家公子又给谁家牵了个好姻缘”,从未听过他欠着谁的。

    到他自己这里却截然相反——只字未提所行善事,满口都是“我还欠着谁一份恩”。

    乌行雪同萧复暄相视一眼,忽然觉得这位哭哭啼啼的公子甚为讨喜。

    他想了想,同这李家公子说:“你欠的恩情里,有我们两个的么?”

    李家公子道:“自然是有的!”

    乌行雪道:“那今日起,你就可以将它勾销了。”

    李家公子纳闷道:“为何?我还没找到报答之法呢。”

    乌行雪指了指戏台说:“我就爱听戏,可近百年不曾听到新事了。你这是头一个,虽说是胡编乱造,却也很是稀奇。我们应当能记很久,这比那金银图卷稀奇物什有意思多了,算作报恩绰绰有余。”

    他难得正经,李家公子听了一会儿,颇有些赧然,攥着折扇支支吾吾半晌,问道:“听二位恩人的话音,是要离开江洲城,去别处了吗?”

    萧复暄道:“嗯,本来也是为了你这戏文多留了一阵。”

    乌行雪笑了笑,道:“这小半年,多谢招待了。”

    ***

    他们于那年夏末秋初离开江洲城,如先前一样,又游历去了人间其他地方。

    这位卧龙县的李家公子并没有如他担忧的那样短命折寿,梦里那位脾气乖张的人吓唬过了瘾,也没再捉弄他。他平平安安地活着,依然广行善事、广牵良缘,远近闻名。

    他还是常有奇缘,常遇奇事,福大命大。从一脸纨绔相的年轻公子,慢慢有了美须发,再慢慢成了颇为慈祥的老者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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