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1章 图穷匕现-《天圣令(叁)》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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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刘娥叹息:“圣人自然以为自己是最不幸的人,您亲生的三位尊贵的皇子死了,又怎么能允许别的女人生的孩子将来有可能继承大位?可您有没有想过,正是您自己一次又一次的作损了德行,才令得几位皇子不能延寿!”

    她这话正说中郭熙的隐痛,她站了起来,尖叫:“你胡说,你好大的胆子!”她旋即发现自己失态,又优雅地坐下,道:“你是疯了吗?连这样无稽的事,也敢来诬陷于我?你如此肆无忌惮,就算官家再宠爱于你,我这个皇后,也能够以宫规处置于你。”她说到这里,已经是杀机毕露。如今她已经不打算让刘娥活着了,就算得罪皇帝,她也要让对方死在这里。是巫蛊也罢,是下毒也罢,理由都是准备好了的,至于杀死刘娥的这个人,是越王妃,还是她宫中侍女,都不要紧。

    她如今只是一个有着亡子之痛的皇后,不管谁杀死刘娥,都只是出于对刘娥暗害皇子,谋算皇后之位阴谋被揭发之后的“义愤”,到时候皇帝再伤心,杀一个侍女不够,那添一个越王妃,想来也是够了。难道还能够废了她这个“多次丧子”“孤苦病弱”的皇后吗?

    从刘娥迈入寿成殿开始,她的命运已经决定了。

    两人四目相对,都已经看得明白。

    郭熙看着刘娥的眼神,已经宛如看一个死人。

    刘娥忽然笑了,她问:“你杀过人吗?”

    郭熙看着刘娥,她自然是杀过人的,她手底下有很多条人命了。

    但刘娥却问她:“你真的看到过死亡吗?你知道被杀死的人,是怎么样的吗?”

    郭熙不禁一怔,本想说,她如何会不知道,二郎死时,因她怀着四郎,怕她伤心,所以涂嬷嬷没让她看到。四郎和二郎,却是在她的怀中死去的。

    刘娥却道:“你是没看过的,因为对你来说,死一个人,不过是随口一句吩咐就罢了。涂氏杀人,你却是没有亲自动手过的。我告诉你什么叫死亡,我亲手杀过山猫野狸,每一个鲜活的生命在手底下死去的时候,都会用尽全力去挣扎,我一刀割下去,先是划破皮,再是血肉模糊,再才是割断喉管,然后是滚烫的血喷到你的脸上去……”她在郭熙的耳边低低地说着,说得极是详尽又是可怖,郭熙只觉得整个人都僵住了,听着她的叙述,也似感觉自己的手底下按着一个活生生的生命,然后就是手底下的温热,和扑面的血气。

    她再也忍不住,推开刘娥,呕吐了起来,只呕得刚才的药翻腾上来,从心底到口中,都是一片苦意。整个人呕得蜷成一团,难受已极。

    刘娥冷冷的看着,并没有去扶她:“外和内刚,外谦内骄,圣人从来打心底都是不肯让的。太后当时赐下杨良娣,你心绪大受影响,大郎因此先天体弱而没能保住。到怀上二郎,你不敢掉以轻心,又不肯让出位置来。于是便安排侍女戴氏侍奉,得以安心生下二郎。只可惜却不曾想到,戴氏会生下一个更健康的三郎。”

    郭熙终于止住了呕吐,她无力地扶榻倚着,忽然笑了:“好故事,继续说啊。”横竖事已至此,两人也算真正撕破脸了,那就让她把话说完吧。

    刘娥道:“因着四郎多病,后来府中有流言,说是三郎夺了四郎之气运,这种市井之言,你出身名门,原本是不应该去信的。可是你信了,并不是一个母亲的病急乱投药,不过是为尊位者的傲慢而已,对吗?”

    是的,不过是为尊位者的傲慢而已,郭熙看着刘娥,点头承认。在当年,她是逃避的,不想面对的,甚至迁怒于涂嬷嬷的。但如今事过多年以后,她再回想当时的心境,才觉得当时紧守着那种不必要心理负累的自己,是多么的天真与可笑。

    “至道三年三月,先帝驾崩的前一天,四皇子终于病重不治而夭折。那天上午,你把所有的人都叫到你的院中布置后事,然后让你心腹涂嬷嬷调开乳娘,将三皇子骗到后苑,推入水中。”刘娥看着她,说。

    郭熙冷笑,神态悠闲:“三郎虽非我所生,我却视若亲生。茜草与我小从一起长大,是我心腹。三郎出事,我救他比谁都用心,他死后,我因此而大病一场,你说这样的话,可有人信吗?”

    刘娥看着她的神情,越发肯定:“你也许没有指使涂嬷嬷杀人,但你默许了她杀人,甚至在此之后,还继续留她在身边,你也许因为良心谴责而去救三皇子,甚至因此大病一场。可是,你以为这样就可以让他的死与你无关了吗?”

    郭熙眼中闪过一丝恐慌和脆弱,脸上却是不显,反而更显镇定:“你所说的,只是你的一面之辞。要这样说的话,我也能说,所有的孩子都是你杀死的,因为你自己无子,还想谋夺皇后之位,所以你害死了我所有的孩子,想逼得我伤心失望,一病不起,好腾位置给你,是也不是?”她已经没有耐心了,拂了一下裙子,就想叫燕儿进来。

    刘娥长叹一声:“你敢说这样的话,一定是以为自己在所有的事情里做得天衣无缝,没有人能找出证据来指证你。可是雁过留声,人过留痕。一件事没有证据,两件事没有证据,可事情做多了,再没有证据,也有痕迹留在那儿。三皇子的乳娘虽然出宫了,得了厚厚的赏赐封了口,可是没人会为了赏赐而顶得住杀头之罪的压力。你借释放宫女之机,让帮助涂嬷嬷训猫的桂枝与桃枝出了宫,可是出了宫的人,难道就找不回来了吗?还有涂嬷嬷宫外交好的那个道婆,给她提供无数恶计,都还在呢。”刘娥看着郭熙的脸色变得越来越白,最终简直要透不过气来,说出最后一句话:“你可以去问问,她们可还在原处?”这些人,她也是去找过的,却都已经找不着了。她不知道这些人是落入了皇后之手,还是落入了刘承规之手。但是见过刘承规之后,她已经有几分把握,这些人应该是被刘承规控制住了。

    郭熙只觉得眼前的刘娥,似已经变成了厉鬼,涂嬷嬷活着的时候,她不屑去过问这些会脏了手的事。而涂嬷嬷死后,她亦没有把这些事情放在心中。她终究是个出身尊贵的名门淑女,有些傲慢的心态,是与生俱来的。有些底层的思维,是她这个层面永远不会接触到,也永远不会去想到的。

    是,这些卑贱者的证词,无法让一个皇后入罪。但是,这些事情一旦被人所知,则是足以让她身败名裂,让她被世人唾弃,让她生不如死。

    她看着刘娥优雅行礼,看着刘娥悠然而出,她想说留下她,她想说杀死她,可是她不敢,她不能冒这个险。

    这一战,她一败涂地。

    郭熙看着刘娥迈出门槛,已经一口鲜血喷出。

    刘娥迈步走出,眼望长天,长长地吁了口气,疾步而去。

    门外的人,听不到门内之人的说话,但是燕儿是知情的,她也在等着郭熙发出指令。但是她没有等到指令,她只看到刘娥出来了。她急忙进去,却看到郭熙襟前都是鲜血,她上前扶住郭熙,却发现对方眼也直了,人也魔怔了,情况竟是比二皇子去世后还更差些。

    当夜,郭熙便噩梦连连。

    到底是什么样的梦呢,她也说不清楚,只是一个梦串着一个梦,她不断地逃,却是逃出这一个,又进了另一个。她一会儿看到涂嬷嬷同她说,三郎已经死了,可当她抱着三郎哭的时候,三郎忽然从她怀中起来,指着她说,她是凶手。

    一会儿又看到二郎死了,她抱着二郎的尸体在哭,可那孩子忽然变成了更小的婴儿,却是杨媛的孩子,杨媛冲过来要与她拼命。转眼杨媛又变成了刘娥,她同她说:“你做过的事,官家都知道了!”

    果然她说着的时候,皇帝就出现了,那些死掉的皇子们,都站在他身后。他说:“我原以为你是个贤妇,想不到你是个毒妇。”

    她想辨解,她说她不是个毒妇,她也只是个无助的母亲,无奈的皇后。

    可是他后面还是出现了许多人,那些文武大臣们,都指着她说,她是毒妇。一刹那间她仿佛置身市井,那些往来的人,都指着她说她是毒妇。

    不,她不是毒妇,她是从小熟读诗书的名门淑女,她是立志要以长孙皇后为典范的贤后,她们在诬蔑她,他们在冤枉她……她不能就这样被拉到烈日下暴晒,受千夫所指,她应该成为天下人的懿范,成为世人顶礼膜拜的贤人,她不应该有这样的结果。

    她一夜又一夜地做着这样的噩梦,竟是无法摆脱。

    那一日刘娥回宫以后,也只对皇帝说,皇后素以皇帝为重,更希望她用心服侍好皇帝。皇帝那日冲动之下答应皇后,不好反口,其实早就后悔了。见她说了这个理由,也不细究,就接受了。

    皇后病了几日,寿成殿的都知内官来报,皇帝听了也上心,就召太医问起缘由来。太医只知皇后虽然因为小皇子的死伤心过度而大病一场,有损寿元,只怕也就是三五年的事了。但终究还有希望,且皇后性子强悍,生机未断。可如今的脉象却是生气全无,现在的身体就如一株内部蚀透的大树,多少药下去,也如掉入海中,毫无作用,恐怕就是这几日的功夫了。

    皇帝细问原因,太医如何能说得出来,只说是皇后伤心过度,非药石之力。皇帝忧心皇后之病,就令王得一等道士来为皇后祈福。众道士看了以后就道,寿成殿虽是贵极之所,只是皇后神气衰弱,以致于不能克物。当令亲近之人,日夜诵念经文,以通上苍,庇佑心神。

    皇帝遂令皇后亲近之人,在她病榻边日夜诵念,又恐奴婢等不足以表达诚意,令后宫曹氏、杜氏、戴氏等人也去轮班。

    皇后病了几日,这日渐渐醒来,正是戴贵人在皇后床头念着《太上感应篇》,她表情疏淡,声音平平,念着:“太上曰:祸福无门,唯人自召。善恶之报,如影随形……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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